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百年前,那群現實的浪漫主義者
只是,當船頭劃開了自然的寂靜,船上的人并沒有選擇在此時做一個詩人。他們有更重要的事情,比如盡快結束七月時被迫中斷的會議,去討論些關于中國未來的構想。
他們并非沒有才情,相反,他們之中,有人精通詩詞歌賦,經史子集,有人熟識西洋文史,歌舞話劇,且不乏有集大成者,他們來自于各所知名高等院校,在那個時代的中國,絕對算得上是文化界的潮流人物。
就像如今些許想著穿越到過去做個“民國姨太太”的姑娘那樣,提及百年之前,會有人覺得那是個才子佳人的時代,是個大師輩出的時代,是個面包與咖啡,爵士樂與沙龍的時代,是個可與名士同案揮毫,和泰斗對桌激辯的時代,總之,是個做夢時會夢到的那種“已經逝去的理想時代”……
只是真實的歷史,并沒有為處于那個時代的青年預留太多產生粉色泡泡狀幻想的空間。盡管在浪漫與文藝的領域,他們或許比今天我們中的大多數還要專業一些。并非他們不想做夢,但是,一些更加真切的東西擊碎了他們的幻想。
比如說,在去西山郊游的路上,就讀于高等學府的他們看到了那些餓得只剩皮包骨,只能沿街乞討為生,隨時可能在一夜蕭瑟的涼風之后成為“路倒”,甚至不會成為一個數字的孩子。
哦,原來他們的時代,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讀書,都配讀書。
民國時期沿街乞討的孩子
比如說,他們所力挺的外交明星,在彼時彼刻只能孤懸海外徒勞掙扎,沒有一兵一卒可為其捍衛家國的后盾,即使這樣,也還要被廟堂之上的肉食者們扣上一頂“擅自行動”的大帽子。
再定睛一看,那些肉食者中,不少在前清時便開始弄權了。
圖自電影《我的1919》
又比如說,明明是華夏先哲的故鄉,卻要被劃給東洋人,保障什么“特殊權益”,延續什么“門戶對等”;明明是一國同胞,卻要笑看烈士就義,事后還不忘備好饅頭,蘸取些治療癆疾的藥……
《藥》魯迅
諸情諸景,誰體味過,怕都再難“風花雪月”,再難“才子佳人”,現實永遠是能夠以最快 速度擊碎那些粉紅色泡泡狀幻想的,無情的“碎夢機器”。
只是,能夠被“碎夢”,對那時的青年尚屬莫大的幸運,因為在泥潭中掙扎的大多數,早就已經被冰冷的現實教育得無夢可做了。
他們本就是西山路上乞討的孩子,本就是每天大呼賣報卻不識幾個字的少年,本就是送別外交明星的碼頭上肩扛大包小包累到吐血的苦力,是下了工溫一碗黃酒便無比滿足的“短衣幫”們……已然螻蟻一般地活著,為了一口飽食彎下了脊梁,又哪來的心思和精力去做翱翔九天的大夢?
現實委實是一種可怕的東西,它可以耗盡人的青春,磨去人的夢想,在人臉上刻下縱橫的溝壑,而后撲滅他們眼睛里的光,令其卑微起來,與曾經的少年朝氣訣別,還要豎起一道厚厚的障壁。
對于懂得浪漫的人尤甚,F實的暴擊,往往會讓他們中的一些在強烈的落差中走向最徹底的崩潰;而另一些,則會由此開始直面現實,并回敬以現實更大的浪漫。
相聚于南湖游船上的,便是這樣一群現實的浪漫主義者。
在殘酷的現實中,那群被碎了夢的人,和那群不曾也不敢擁有夢的苦命人開始對望,二者的命運開始合流。于是,本在詩與遠方中擁抱浪漫的人學會了實事求是,他們開始追求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播種希望的花朵,相反,那些在現實的底層被壓得喘不過氣來的人卻因此跨過浪漫的界碑,打開眼界的他們由此知道了,原來他們不是螻蟻,原來他們也有一個“有工大家做,有飯大家吃”的未來,原來身為庶民的他們,才是終將取得勝利的人。
旗幟所指的方向,那里的人,便皆成了現實的浪漫主義者。
于是你會看到,在閩北、井岡山和瑞金,只要有他們在的地方,雖不缺少挫折和迷茫的往復,卻沒有面對失敗的絕望;你可以看到文工團的同志們在齊腰深的雪里鼓舞士氣,可以看到川西草地泥濘間那枚金色的魚鉤……總之,他們的隊伍,早已從笑看同胞赴死的麻木中醒了過來。
而這當然不是說時代的巨浪已經殘酷到不給浪漫獨自立足機會,而是說,會被大浪淘去的,往往是浮萍般的“為賦新詞強說愁”;真正在這片土地上扎根的浪漫卻不會,只會伴著潮起潮落日久彌堅,就像南方灘涂的紅樹林那樣——因為這本身就是那群在現實中的浪漫主義者對于現實的宣戰,他們立足于現實,他們又不屈于現實。他們要的浪漫,也必然是能在現實中看得見摸得著的浪漫。
這是一種“六億神州盡舜堯”的浪漫,是一種“玉宇澄清萬里!钡睦寺,是一種“紅旗卷西風,長纓縛蒼龍”的浪漫,一種“今朝數風流人物”的浪漫……無論怎樣講,他們求的都是一種格局的浪漫,一種能讓多數人都浪漫起來的浪漫。
“老劉,我夢見鬼子被趕跑了,我們騎著馬走在人山人海的大街上,到處都是彩旗和鮮花……”1936年秋,抗聯6軍軍長夏云杰受重傷,他在一個夜里留下了這番話,不久后,他因失血過多外凍餓,不幸犧牲。
在最難的時候,心中裝著的仍是明日的曙光,便是這樣一種浪漫。它支撐著前赴后繼的夜行者們,不至于因為眼前的黑暗便忘記了頭頂還有一片燦爛的星河。
所以同樣在最難的時候,也會有這樣一番景象,在南泥灣,同志們開荒僻壤,號子聲催人前進,也鼓舞著正在生長的麥子和高粱;在黃河畔,縱使風高浪急,強敵壓境,不愿做奴隸的人們,依舊保持著最高昂的斗志,唱著振奮人心的歌。
黃河大合唱
1949年1月,北平和平解放,戰士們騎著馬,走在人山人海的大街上,到處都是彩旗和鮮花,夏云杰軍長臨終前的夢,成為了現實。
1949年10月1日,那群面對現實而選擇浪漫的人,也終于徹底地改變了曾經的殘酷現實。
1954年,北戴河,那個曾經在游船上出席過會議的年輕人已不再年輕,但依舊浪漫。面對滂沱大雨,滔天白浪,不知他是否會憶起昔日南湖上的煙波。經歷過大風大浪,漫漫征途,他胸中的詩意經過了歲月的沉淀,比起少時來得更加雄渾,更具有一種崢嶸的浪漫。 …… 往事越千年, 魏武揮鞭, 東臨碣石有遺篇。 蕭瑟秋風今又是, 換了人間。
是啊,天翻地覆,換了人間,嶄新的天地,便更要奮起邁步,大有作為。
1957年,莫斯科大學列寧山禮堂,毛澤東同志接見了從四面八方趕來歡迎他的留蘇學生和實習生,面對這些朝氣蓬勃的年輕人,他不由感慨:“世界是你們的,也是我們的,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。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,正在興旺時期,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。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……”
當一代人寫完了一代人的浪漫,在他們身后,是洋溢著青春與生命力的后來者,他們將站在前人的肩膀上,于九天更高處攬月;待千帆競過,仍見少年中流擊水,踏浪潮頭……這便是浪漫的傳承。
我們忠于理想,我們面對現實,我們譜寫浪漫。
數風流人物,還看今朝。 責編:錦慧 |